藏獒 第一部

西结古是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标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头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中央，草原只有四处漂移的帐房。寺院和碉房之间，四处都是高塔一样的嘛呢堆，经杆林立，经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经文的风马旗和彩绘着佛像的幡布猎猎飘舞。父亲到达西结古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拉长了地上的阴影，依着山势参差高低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往是倾斜的。山脚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中央，稀稀疏疏扎着一些玄色的牛毛帐房和白色的布帐房。六字真言的玄色旗帜花边一样装饰在帐房的四周。炊烟从房顶升上往，风一吹就和云彩缠绕在了一起。云很低很低，几乎蹭着林木森然的山坡。似乎是云彩收回的声音，狗叫着，越来越多的狗叫着。草浪起伏的山脚下，一片唰唰唰的声音。突破云层的狗影朝着父亲狂奔而来。父亲“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勒马停下。他历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几乎不是狗，是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父亲后来才知道他见到的是躲獒，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躲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躲獒。那时候草原上的躲獒尽对是正宗的，有两个原因使这种以凶猛和聪慧著称的古老的喜马拉雅獒犬保持了种的纯粹：一是躲獒的发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躲狗都会把交配时间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躲獒的发情期内，那些不是躲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见獒就躲的，由于它们经不起躲獒的重压，就比方母羊经不起公牛的重压一样。二是躲獒孤独傲慢的天性使它们几乎断尽了和别的狗种保持更亲密关系的可能，躲獒和一般的躲狗是同道，是邻居，却不可以是爱人；孤独的公獒希看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独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胜利就很少更换伴侣，除非伴侣死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死掉伴侣的公獒会因情欲的驱使在躲獒之外寻求泄欲的对象，但是如前所说，那些接受不起重压的母狗会远远躲开，一旦躲不开，也是一压就趴下，根本就无法实现那种自然铆合的生殖碰撞。还有一些更加优秀的躲獒，即使伴侣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烧洪水般汹涌的情欲，也不会降低追求的规范。它们是狗群中尊严的象征，是高贵高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风范如此。父亲惊恐地掉转马头，打马就跑。一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不知从什么中央冒了进去，一把拽住了父亲的枣红马。枣红马惊得朝后一仰，差点把父亲撂下来。孩子悬起身子稳住了马，长长地吆喝了一声，便把所有狂奔过来的躲狗堵挡在了五步之外。狗群骚动着，却没有扑向父亲。父亲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光脊梁的孩子牵着父亲的马朝前走往。狗群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敌意的眼光始终盯着父亲。父亲能用脊背感觉到这种眼光的威胁，禁不住一次次地冷颤着。光脊梁的孩子带着父亲来到一座白墙上糊满了黑牛粪的碉房前。碉房是两层的，下面是封锁的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着眼皮朝上指了指。父亲走到了碉房门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正要敲门，就听光脊梁的孩子一声尖叫，惊得他倏地回过头往。父亲看到光脊梁的脸一下子变形了：夕阳照耀下的轮廓里，每一道阴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亲历来没见过孩子的眼睛会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不远处的草坡上，一溜儿站着跟随父亲来到西结古的七个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名叫冈日森格的大黄狗。父亲很快就会知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躲獒，是一只手轻脚健的狮头公獒。父亲用半通不通的躲话对光脊梁的孩子说：“你怎么了？他们是上阿妈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躲话疯了一样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躲狗们立即咆哮起来，争先恐后地飞扑过往。七个上阿妈草原的孩子落荒而逃，边逃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冈日森格掩护似的迎头而上，转眼就和一群西结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