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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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童靖宠她有如至宝,什么好的都搜来给她。”管家说得轻巧,我却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评,提笔开了药方。管家唤进几名家仆,命她们去煎药,又为他安置客房。不知为何,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只字不提,似乎完全将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为我另辟房间。

“先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管家开门带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刚跨过门槛,忽听一声音自后传来:“童童……”

我大骇,转身惊望,却是颜烁在梦中呓语。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亲说,意喻她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死之愿。

一语成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亲身中数箭,自马上坠落,被敌军一杆长枪穿透了身躯;而眼睁睁地目睹父亲殉难的母亲,也趁人不备一头撞上了城墙……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甚哀伤。

“你究竟是谁?”白衣人靠在门旁,如此问我,“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他沉默。

“我不问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问我的好么?”

他转身离去。

我顺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龟潭。母亲一度病危,梦中见乌龟驼了杯酒给她,她喝下酒后,醒来果然好转,再在屋子里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只乌龟,自那以后饲养潭中,日日喂以对虾金鲤,好不矜贵。

我走到潭边,那只乌龟仍在。乌龟啊乌龟,你救得了我母亲一次,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伤感,一连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连忙躲于树后,见几名婢女拥着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觉衣饰华贵,想必是颜烁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这只乌龟真有那么神吗?听说以前的童夫人把它当镇府之宝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么灵验,怎么不见它保佑童家呢?”

妇人轻叱道:“住口,不得胡言。”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我凝眸相望,却只看见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绣着兰花,颇是雅致。

婢女们自食盒中取出金鲤,妇人亲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来要这样喂啊,难怪前几天怎么喂都不吃。”

我却心头暗惊——这是母亲喂龟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仿佛是为了开解我的疑惑,一阵风来,妇人的长发为风吹乱,她侧过脸来挽了一挽,灯笼里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惊得差点叫出声。

这个人!这个丰容盛饰看起来好不高贵的贵妇人,竟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小兰!

她没有死?她竟还留在这府里?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主子?她是谁的主子?又是谁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经喂好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风着凉。”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宠夫人啦,到时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舍不得罚了……”

笑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而我,立在树后,失魂落魄。只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我的丫鬟,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小兰,竟成了颜烁的妾室!

城破不过一个月,她这会就有了身孕,可见早在破城前就与颜烁有染,这个——贱人!

枉我一直那么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没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敌,还早就暗通款曲,没准城里的情报都是她给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贱人!

怒火蹿天而起,当即什么都不顾地冲过去,一心只想抓住那个贱人痛打一顿,不料半途伸出了一只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么?”

我回头,从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形似疯癫。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浇下来,将我从头冷却到脚,我捂住双眼,忍不住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

为什么要继父亲惨死、母亲自刎、哥哥屈降之后,又看见小兰倒戈?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太累了,我弹支曲子给你听。”

他席地而坐,立起竖琴开始弹奏。

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样自他指尖流淌,我听着那样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万物仿佛离我越来越遥远,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叫童童。

是定国将军童靖的独女,自小父母珍爱如明珠。我在深闺中养到十二岁,有次踏青时误将诗稿落下,被太学府的先生捡到,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才名远扬。

十五岁时我认识了青子,他是马夫从外面拣来的孤儿,跟着马夫帮我喂马,他很聪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一边教我骑马一边说给我听。

风轻轻地吹,马慢慢地走,阳光洒在他浅茶色的头发上,像缎子一样柔软。

我爱上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为此父亲大发雷霆,母亲看着我抹泪:“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行呢?”

我不管。我对母亲说,若是你们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时候传了出去,你们说说看,究竟是招个穷小子当入门女婿难听,还是女儿跟个野小子私奔了难听?

我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公主,说一不二,而且父母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闹一闹,吓一吓,这次也会有求必应的……

我一直一直那么坚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看不见青子。

他去哪儿了?

为什么不见了?

马厮内,红马依旧,但那个帮我牵马喂马的少年,去哪儿了?

我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无意中路过嫂嫂的房间,听见她对哥哥说:“公公把青子给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哥哥不以为然:“她也就是一时的小姐脾性,不让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欢那小子的,等时间过去了,兴趣也就淡了。”

我在门外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风景。后面的话就再也没听到。我呆呆地走回自己房间,呆呆地躺到床上,又呆呆地闭上眼睛。

整个过程里,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更没有眼泪。

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冲到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那么麻木,麻木到,装作从来不知道那件事情,也从没认识过一个叫青子的少年,继续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脸在半空中浮现,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声声,唤的都是——

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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